文化江南（十）—— 黄宾虹《方岩溪涧》

2022-05-13 09:46:28　来源: 商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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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行标

当年逾耄耋的黄宾虹老人从北平踏回家乡江南的土地，便顿觉一股湿润清新之气扑面而来，令人心旷神怡，仿佛脚步也轻盈了许多。四月是浙东最好的季节，林木葱郁，繁花满枝，莺飞草长，被雨洗过的方岩鲜嫩、干净，纤尘不染，绿得逼眼，紫得沉静，深深地吸几口山中的空气，荡涤肺腑的污浊，洗去烦躁、芜杂，仿佛身心也宁静了许多。

黄宾虹《方岩溪涧》

黄宾虹(1865——1955)，生于浙江金华，祖籍安徽歙县。初名懋质，因生于农历元旦，又取名元吉，应试改名质，字朴存，因所居潭渡村有滨虹亭，故号滨虹，后改写宾虹，中年后以字行，别号有予向、虹若、虹庐、虹叟、黄山山中人等。黄宾虹的山水画创作道路，经历了师古人、师造化和融化古人造化形成独创风格三个阶段。六十岁以前以师古人为主;六十至七十岁以师造化为主;七十岁以后，自立面目，渐趋成熟，风格浑厚华滋，意境郁勃澹宕，是黄宾虹山水画的基本特点。从笔墨上看，属于繁体的“黑、密、厚、重”，即积笔墨数十重，层层深厚，是他的山水画最显著的特点。从色彩上看，有水晕墨章，元气淋漓的水墨山水，也有丹青斑斓的青绿设色，更有色墨交辉的泼墨重彩，以及纯用线条的焦墨渴笔。从继承和创新的角度来看，可以发现古代某家笔法的影子，但又完全不是古人。他的花鸟画，偶一为之，雅健清逸，别具一格。书法师承钟鼎文和晋魏。行草取法王献之、颜真卿，楷书取法《郑文公碑》、《石门铭》、褚遂良等。博采众长，出以己意，浑朴沉雄之中隐含着清刚秀逸。

黄宾虹先生晚年作画，十分注重“水墨”的语言表述功能。此幅《方岩溪涧》是黄宾虹九十一岁的作品，是图以渴笔大面钩皴为主，远山和一些背阴的地方略施渲染。初看用笔狂肆放纵，貌似有些杂乱，但细细品味，整个画面却是层次井然，法度森严，充满着自由奔放的节奏韵致，状写了林木山川律动着的勃勃生机，尤其是图中简笔勾勒出两位溪涧中行走的学子游人，更是洋溢着画家内心欢愉的人文情怀。

方岩位于浙江永康市城东25公里处，以山岩奇特，风景秀丽而闻名遐迩，素有“人间仙境”的美誉。方岩山体平地拔起，四面如削，直耸云天，峻险非凡，远望如城堡方山，故名方岩。方岩溪涧，山青、岩紫、树奇、潭清，绝壁雄峻伟岸，五峰灵秀逶迤，与世上所有的名山相异，吸引了无数搜奇探幽者接踵而来，想要一睹此山水的妙奥，作为中国山水画大家的黄宾虹先生自然也不会错过。

黄宾虹是二十世纪中国画坛上承前启后的大家。五十岁之前驰纵百家，溯追唐宋。其后饱游饫看，九上黄山、五上九华、四上泰山，又登五岭、雁荡、畅游巴蜀，足迹半天下。七十后融会贯通，卓然成一代名匠。他的绘画，在深研传统，取精用宏的基础上凝聚和升华，进而融铸为自己的艺术个性。与二十世纪的其他画坛巨匠相较，黄宾虹更具学养，更富于文人气质。因此，在方岩诸多的胜景中，黄宾虹唯独挑选了五峰书院，并将其提于款识之中。

五峰书院并非南宋的故物，而是明人为纪念一桩几百年前的盛事而建的。南宋淳熙十年的秋天，龙川先生陈亮已届不惑之年，蜗居乡间10年后，他邀来了朱熹和吕祖谦，和他一同在五峰的石室中讲学。三位大儒长衣飘飘，出现在五峰之前，在持续几十天的讲学论辩中，许多外地学子甚至露宿山间，盛况一时。在后来的年月中，三人还经常到此读书讲学，永康的文化，多半和这个隐秘的石室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。

一路树木掩映，花草飘香，却鲜有行人的影踪，心里不禁忐忑疑惑，书院应该就在不远处吧。四周都是青山，山色晦暝不能明辨，却不时有咕咕的鸟叫声从这片暝色中传出。可以想象出千百年前，一介青衣书生，挟着包裹风尘仆仆低头急走在这条路上，汗流满面却顾不得擦拭，脚上的布鞋早已洞穿，甚至已有血迹渗出，既使书院就在眼前脚步却不曾迟缓。

行不甚远，前方竖立一块石碑，“五峰书院”四字隐约可见。呼口气站定，环顾四周，这书院似乎处在一个山坞里，小路右侧的林子里蝉声密密，不绝于耳，这声音不断拔高似要将一生都唱尽。

随意向台阶右侧而去，走十来步拐进小门，拾级而上就见一座巨大的天然石室，崖即为室顶，这应该就是寿山石室。下台阶再往右行，溪涧的氤氲在头顶上缭绕，并不妨碍信步沉吟。不觉中来到一短廊前，廊柱上镌刻着书法作品。张大千的“松下横琴待鹤归”飘逸灵动，而王文治的“和风畅日契天怀”则显得古朴庄重，松涛阵阵，流水潺潺有声。

山中石阶上上下下，左进右出，循着瘦瘦小小、古古雅雅的小路往山下而去，前方似乎是一座小桥，台阶以卵石铺砌，过小桥眼前出现一座石像。石像后方建有几座房子，学易斋、丽泽祠、五峰书院在此依崖而造，全为三开间二层楼，楼下前后设廊，只是门窗紧闭，无法入内，心中不免怅然。

崖底下看到很多木桌木椅，一桌四椅，排放整齐，崖前是一方水潭，潭边构筑了一道石栏。想必是书生们彻夜辩论学习之所，拉过一把木椅在栏边支颐坐下，水潭对面的草丛中不时传来虫吟，伴着低低的蛙鸣，显得四周更加清幽。

溪涧水潺潺，似帘，但不细密。错落的水珠缓缓向潭中扑将下来，前赴后继地滴落在潭面，不似大珠小珠落玉盘，恍若夏季的流萤从天上飞赴人间。清风拂面，水潭幽深，细纹偶现，虫吟蛙鸣，陶醉于这自然。

黄宾虹先生在作画时经常将多种墨法交替混合使用，以达到力求的效果。关于破墨法，即是落墨要坚实，虽破而严整，要雄奇磊落，达到凹深凸浅的变化。运用之时，都不可刻板行事，黄宾虹画起来，固然都有法度，却又是随机应变。于《方岩溪涧》中，一会儿在这里浓破淡，一会儿又以那里淡破浓，全都根据画面的实际，反复使用，交叉使用。黄宾虹在《画法要旨》中曾提到，“破墨法是在纸上以浓墨渗破淡墨，或以淡墨渗破浓墨，直笔以横笔渗破之，横笔则以直笔渗破之，均于将干未干时行之。利用其水分之自然渗化。”

渍墨、积墨和宿墨，则是黄宾虹晚年所常用的。虽然在黄宾虹早期的著作里，把渍墨作为积墨，但是到了晚年，他把渍墨与积墨完全区别开了。渍墨入画，往往墨泽浓黑而四边淡化开，得自然的圆晕，而笔迹墨痕，又跃然纸上。画卷内的大浑点、圆笔点、侧笔点、胡椒点，多用渍墨法点之，墨是以浓淡墨层层皴染。至于宿墨，通常称之为隔宿之墨，即非新磨之墨。黄宾虹的习惯，素不洗砚台，所以他的砚边多宿墨。用宿墨作画，画时用笔容不得拖、涂、抹，必须笔笔落上去，落的妙时，尤见画面精神十足。黄宾虹说：“画用宿墨，其胸次必先有寂静高洁之观，而后以幽淡天真出之。”关于运用宿墨法，有时还起黑白的强烈对比作用，如《方岩溪涧》中的林木山川，在墨墨黑黑中见黑，黑中见亮，成为一种具有特殊效果的“亮墨”。

黄宾虹的用水，通常有这样几种作用：一是用以接气;二是用以出韵味;三是用以统一画面。绘画用笔，宜松动而不宜紧迫，否则便会刻板或腻滞而乏趣。在应该交接处却不容于僵硬，而笔的两端不接又不好，一味强调“意到笔不到”，这毕竟是一种形象艺术，笔若太不到，意也未必到，在此进退两难之际，黄宾虹就以水来相接，画面上好像有笔又没有笔，做到若即若离，这便是以水接气，即用水来把气脉连贯起来。这样做，既保持画面的松动，又使笔笔贯通，点点连结。《方岩溪涧》中浓墨片片，焦墨点点，就因为在这片片、点点之间，用之以水，水略使浓墨、焦墨化开，便成自然一体，这样的表现，即使山水间多空灵，又不使画面松松散散，达到笔不接而相接，因而情意更连绵。这便是水法的一种妙用。

此幅《方岩溪涧》中，有的地方没有线条，即无笔迹，然而画面上有一片或一丝淡墨浸润的痕迹，这便是黄宾虹在画面上泼水或点水时所留下的水渍。于《九十杂述》中黄宾虹曾说到:“水之渍，非墨痕也。澹宕如徐幼文，皆以水渍为之。”这说明他对渍水法是有过一番研究的，此画也正是因为利用水渍才得以生萌出无穷的韵味。

数百年前，书生们读书至深夜在这条路上抱书而归;数十年前，黄宾虹先生写生至三更在这条路上流连忘返。走在书生的道路，呼吸着黄宾虹《方岩溪涧》中散发出的气息，不由沉浸在更深的醉意里。

作者简介：

宋行标，字修水，号长石，1957年7月出生，浙江绍兴人，现为浙江省文化产业学会副会长。先后出版著作共计70余万字，获优秀著作出版奖;同时发表理论文章50余万字，分获省级社会科学优秀论文一等奖及哲学课题奖。

主要著作：

·《中国绍兴水文化》中华书局2001年3月

·《长石论集》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8月

·《画坛拾微》西泠印社出版社2006年3月

·《近现代中国绘画名家名作赏析》西泠印社出版社2007年1月

·《情系江南——艺术家笔下的江南水乡》西泠印社出版社2009年3月

主编书目：

·《商学之祖范蠡与当代绍兴商人》(主编：吴慧、副主编：宋行标)